《小说月报》与疼
1989年之后,王音“突然觉得现实没那么容易看清,对群众运动的那种方式很怀疑,其中种种,不好判断”,连带着对艺术的所谓“创作”本身也不太认可了。他变得很沉默,几乎失语,在这之前他好像是有很多说的,他是画家中少数有理论能力的人。1983年他考入中国戏剧学院,和那个年代的多数人一样,在艺术上激进地摸索着新的方法,毕业后他是“林兆华戏剧工作室”最早的成员,那是中国最早的先锋戏剧小组,这个工作室的工作方式很理想主义,在他们的创作中绘画、舞台、戏剧不分家,大家一起讨论,最后各司其职来完成,《哈姆雷特1990》和《北京人》是工作室最早的作品。王音与这个工作室的合作一直持续着,但他关于艺术的疑虑并没有清晰起来,日益感觉到之前的“很多想法都变得不那么确切了”,他纳闷“读了那么多书,都不知道是怎么读的,怎么觉得都和自己不发生关系了,像是被裹挟着”。
首先被感受到的困惑是表达的困难,差不多10年的时间里,画画似乎是他的业余状态,因为对那些现成的美学观念都起了疑心,很想画一些至少能让自己觉得可信的画,却无从下手。对于王音,进入90年代后有一个矛盾的文化背景:艺术圈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走出去的冲动,有一些朋友在其中有了初步的成绩,比如可以获得国际大展的邀请,而以《读书》为阵地的知识界讨论却把向外的目光转向了陈寅恪、吴宓等一批曾被抛在一边的学者。可以推测,《读书》传达出的文化倾向对王音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那时他画随手在纸上画点小人,画一只耳朵,都是“沉默”和“听”的意思,看起来很潦草,像是一种笔记,记下一些重要的好句子。他说:“我开始问自己,哪些东西能给我以后的绘画以养分与基础”,那时他是想为自己找来一些参照,很奇怪,跳进脑子里的竟然不是眼前最热的新派艺术家,而是高剑父,徐悲鸿,吴作人,张梅荪、胡善馀,颜文良,这些曾经熟识的早期画家一一出现,“这些人在80年代忽然被认为根本不会画画,写实主义觉得他们的技术不好,当代新派觉得他们没有批判性。全都被扔一边了”。可是“如果对这些早期画家的工作看不上,不能形成感应,所有的创作都没有上下文,就无法形成有意义的解读”。
中国的现代美术实践给他带来了深刻的伤感,重温这些实践所激发的情绪和试图衔接这种实践的知识冲动,促使他优雅地接受了内心所遭受的挫败感。
其间,他为全国各地的剧团制作舞台设计,如果说这些工作为他积累了一些收入和辛苦,那么1996年在张艺谋的歌剧《图兰朵》团队的经历,让他更清晰地想退回到自己的画室。《图兰朵》大获成功,王音设计的400套服装纸图被佛罗伦萨假日歌剧院收藏,但这种大规模的集体工作更像一个工程,而大量使用大红大绿的中国元素,无非是刻意提供人家经验之外的东西,这种交流对双方都更像是策略,这让他时感别扭,也令他疲惫不堪。在集体中他懂得妥协,但在他的文化感受中,那些在妥协中丢失掉的更细腻的思绪也许更珍贵。从那之后他不愿意再参加集体创作。
对早期画家的重访重新建立了他的绘画意识,画家不一定要用现实题材来缓解现实中的情绪,那时王音用现代中国早期的一些出版物命名自己的绘画,大概可以“小说月报”、“读书”为开端,这些命名表示着他尝试从20世纪思想史的角度去理解先辈的企图,并与那个时期的绘画经验建立起精神联系。所以,绘画对他不再是技术问题,也不再是先锋姿态,他在绘画中迫切地追问自己的绘画经验是如何造成的?怎样在当代意识中,与那个传统建立联系?
1999年,在北京设计博物馆,王音和他的朋友萧昱、杨茂源展出了他们的作品,展览标题为《疼》。在那个展览上我第一次看到王音的绘画,他的画面在色调和形象上显得熟悉,却并不导向那种老式的美学感受,其中表露出一种让人陌生的未完成感,还夹杂着不清晰的苦涩和挫败感。老实说,那时候我很难进入他的语境,刻意的保守姿态与那个时期的整体观展经验是那么的格格不入,而有些排斥感。王音一定是很清楚这样的观感,他在展览前就写下了这样的笔记:“从视觉上来讲,这些绘画可能会给人一种类似食物半生不熟、难以下咽的生涩感——生硬的色彩、呆板的人物姿态,以及在风格方面看似对早期土油画有意无意地模仿。我将自己这些绘画所暴露出的意图,看做是在做一次清醒的撤退。一方面退回到‘自身的内部’,……;另一方面则意味着漠视时尚,像收敛旧货一般捡回一些值得玩味的绘画形式和手段,重新拆装,以期从过时的绘画语汇中吸取热量。”
转过年的上海双年展以巨大的规模成为一时的艺术话题,另一个热门话题则是在双年展期间艾未未组织的《不合作方式》艺术展,王音的作品以那种漠视时尚的姿态参加了后一个展览。
鲁迅公园里
也许,暗淡的记忆是必要的,它能从另一条道路唤醒一种生命激情。2000年之后,王音的画似乎都是以记忆中一个的特定对象为动机,2003年的油画《鲁迅公园》是典型的一例,它很容易被看作是一幅风景画,使用的是50年代在中国培训出的苏派画法,色调朴素,尺寸适度,这种技术在现在的艺术主流里是被刻意遗忘的,或抛弃的,所以在这个文化环境中蓦然遭遇到这样一幅风景画,你无法不在它面前停顿下来,一直到能听到某种遥远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王音告诉我,这是青岛的鲁迅公园,小时候常在那里写生,“我想重新经验一次当年学画时的经历,我不能回避以往的经验”。
也是从这一年开始,王音陆续画了36张《苏联人》肖像,这些人全都来自索尔仁尼琴的随笔集《牛犊顶橡树》,这些肖像都没有标出名字,因为他不想强调他们的持不同政见者的身份。他要强调的还是苏派画法,他说“我这一代的画家,多数都是从苏派绘画入手的。对于我这是一块涂抹不去的刺青,深深印在皮肤上面,多少年来与我形影相随。我一直想用一个方式来面对这样一张已失效的身份证”。带着这种矛盾和伤感,他用水粉把这些肖像都画在了塑料布上,这样会有一个不同的效果,水粉会从塑料布上慢慢脱落,脱落的渣子会落在镜框里,“但即使成了碎渣,也可作为证据——它是一段时间的情感”。
2006年,他以《鲁迅公园》命名了另一幅完全不同的油画,这一次他画了一个幼童,坐在公园的绿地上,用最简陋的工具笨拙地挖着一个坑,阳光绿地反衬出一种隐隐的危险。这也许可以解读为王音的自我处境,那个幼童会不会就是他这种绘画方式的写照——翻开灿烂的绿地,为了寻找形成绿地的营养,挖出生涩的黄土,黄土越多,坑越深,这岂不危险的紧?
他执着于把那些早期画家的工作当作中国现代绘画的真正开始,但对他们的谈论并不是作为后辈高赞他们的艺术成就,他很想了解的是他们在中国绘画现代化的努力中,究竟触及到了什么样的问题,迫使自己体会他们的艺术实践与当年社会文化的内在关联,他的真正疑点其实针对的是80年代的躁动,那时候他接触了各种新派艺术,但都没有真正点燃心中的热度,而90年代艺术圈的个人的倾诉又显得单调,不牢靠。
那时候我对他的几次采访都不很顺利,话题散乱磕磕绊绊,虽然东拉西扯中这个主线一直若隐若现地跟随着。这一次我直接请他说说他的前辈们:
四季风景
有一种分析说,阅读对画家来说可以当作是一种放纵,也会带来刺激,但常常会因为不同的思维介质而延缓绘画的灵感和冲动,艺术史上有人甚至因此而停笔不敢画了。我也曾暗自这样观察王音的工作,他一直把大量的时间用在阅读上,而他的绘画却节奏缓慢,题材杂乱,像他的语言表达一样不流畅,甚至常带迟疑,但不能因此真的对他所谓的“保守姿态”信以为真,在最近的这个展览上,《四季•夏》,《梅》,《苏联人》等一系列作品完全改变了他的面貌,之前的迟疑也在他的整体思路下得以安顿。
《梅》是2009年的作品,它的让人牵挂源于一种陌生和熟悉之间的暧昧,画面上只是一个毫无特点的街景,和一个扫垃圾的人。熟悉是因为它过于普通,似乎随时可见,陌生感可能是因为一种细腻而内敛的气质。这幅绘画所包含的不是一个人的想法,而是几代画家的愿望,用现代语法重新为我们的语言赋予情感和诗意。这种愿望促成了王音的觉醒,他的画越来越流畅,题材广泛,加油站、餐馆,甚至用油画临摹一张采薇图。
或许是为了再次亲历这种关系,他又一次从模仿入手,这次他模仿了杨飞云的一张人体画。杨飞云曾经在中戏担任王音的油画色彩课老师,王音说:“他是中央美院靳尚谊的学生,靳尚谊学的是苏联写实绘画,同时强调法国的古典绘画。当时觉得杨飞云画的不好,不懂色彩。其实,杨老师的画融合了很多东西,有细节,有形状,画的很精细”。在模仿中,从构图到色调他都好像谨慎地遵循着原画的古典味道,只是那个女人体竟有着如此修长的双腿,长到了完全不管不顾表层的现实感。此时的王音有点像个实验员或巫师,他让那些稳定的、冷却了的人体画在图像上遭遇到荒诞、变形的贾柯梅蒂,令人出乎意料是,那些人体借助贾柯梅蒂的瘦长形象获得了复活的温度。
那一年当中,这个女人体多次被他引入画面,或变换个姿势,或沐浴在故乡月下,有时王音也进入画面与之相伴而行,与画面上那个王音的心事重重欲言又止对比,画面上的长腿女人是那么自在沉着。更有意味的视觉效力还在于,画面上写实的王音和虚构的长腿女人给人的感受是相反的,那个虚构的形象具有更饱满真实的灵魂和血肉,而那个写实的角色反倒像个游魂。王音为其中一张画取名为《栖栖》,它借自陶渊明的诗句:“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以此标记他在徘徊往复中经历的清苦心路。
一年之后,他完成了油画《四季•夏》。这幅绘画已经从一年前起步时对人体画的陈述走出了很远的距离,它的基本构图取自一张最普通的天山旅行明信片,有雪山、河流、树木,还有人行走在其间,但那些树木换成一个个秀丽、充满生机的长腿女人体。这幅作品的杰出在于它所包含的周折复杂充满戏剧性,这一点我想借助他的朋友汪民安的分析:如果我们将那些裸女从画面中搬走的话,这是一张完美的透视主义风景画,但那些人体群像是不受限于透视法则的,处在中间的是高大的,而矮小的即可以在前景也可以在远景中。她们插入到这个风景中,使这个风景画的透视失去了根基,扰乱了这个风景。反过来,这个风景也扰乱了那些人体,让她们充满杂质,变得不单纯。这些集植物、神和人体于一身的人体,为整个画面编制了一种神秘感,只有一个现实的男人在其中踽踽独行。
此外,他依然拒绝潮流固执地使用了中规中矩的绘画语言,董希文式的边疆风景画法,不仅是像前辈致敬,也是表示谨慎谦逊的姿态。气质上似乎还与遥远的道家山水画相关联,那里永远是一片高远的山影,深邃的流水,其中有一个人那就是“我”。对他来说:“这些公共常识不应该构成说话的障碍,应该是资源。就像诗词中的兰草与君子,只要用这么个字,就可达意,千年的积累,不用什么都从头说起。杜甫的‘律中神鬼惊’,说明诗的格律是可以作为自由表达的一种保障。画画的道理应该也是这样的,绘画的强大谱系不一定是反叛的对象,也可以作为限度使人自由”。
在这绘画里,王音完整地表达了他的文化情感,他把他的文化背景、绘画前辈全部作为天地山水,当作他心中的风景,四季皆在。而在中国古典哲学中,所谓天人合一的心境体验则可以融会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