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往的历史经验中,艺术一直在两种形态之中发生:一是作为文化精神的存在,二是作为视觉物质的存在。而在这两者之间的模糊地带,艺术获得了一种悖论式的动力,使得艺术的形态不断的发生变化。或者说,这两种形态既作用了艺术在现实中的交流运转,也始终作为艺术本体所关注的制度性问题。
《如何》是赵赵在2014年完成的一件最新作品。他将一尊在山西游历途中偶遇而来的佛像切入到自己艺的术创作之中,这个佛像在原有的语境中包含三个部分:作为精神信仰的佛像、作为工艺美术的佛像、作为物质存在的佛像。而赵赵又赋予了佛像另一个功能,转化为艺术材料的佛像。佛像在此时只是木质的物品,它的特殊文化权力被暂时性的去除,它和一块石头、一吨棉花、一罐颜料一样的平等。之后,赵赵用99天的时间将佛像切成258块几何形体,其中大小不一,有夭折又有残缺,后用金箔包裹,将那些被去除了文化权力的木块重塑金身。原本的那尊佛像在赵赵的作品中完成了一次价值的转化,从神坛重返众生之因缘。当这258块贴金几何形体以纪念碑的形式摆放,并在画廊展示时,此时的古代佛像变成了一件脱胎换骨的当代艺术作品。
然而,这件作品并没有在这里结束,或者说,对于赵赵而言,他的兴趣并不在于通过转化的手法,生产一件传统意义上的观念之物。《如何》并没有在这次展览中出售,它被当做新的材料再次使用。赵赵把它送往香港苏富比参与拍卖,从而越过一级画廊市场,进入最为直接的商业途径。此时,这件作品就变成了可以被买卖衡量和明码标价的艺术商品,赵赵也在这个直接参与销售的过程中获得了作品的另外一部分。直到作品的拍卖结果出现,这件作品才算是最终完成。它又带着签署的拍卖协议、拍卖现场的照片、拍卖结果回到了画廊进行第二次的展出。
当经历了数次的转化和流通之后,这件作品在解读和理解的层面充满了各种的可能性。然而,从最初的设计开始,这样一个漫长过程与现实结果本身即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无论是它在香港苏富比拍卖中是成交还是流拍,都不影响这件作品本身在现实中的发生。或者说,正是这个被策划出来的现实遭遇,使得这件作品开始从传统的物化系统中走出,它拥有了一个新的语境,以及一种全新看待它的角度。
对于赵赵而言,《如何》是一个被策划的艺术作品,它的展场并不是在画廊和拍卖现场,而是在艺术与市场、现实之间的互动关系中。或者说,它没有被绝对确认的展场,因为仍在发生,我们所感知到的仅是艺术家的一个“动作”。就像竞拍者在现场观看这件作品时,在下一刻他们已经成为作品的一部分,被再次观看。
“动作”在艺术语言系统中可能是一件被创造的物品,也可能是一个观点、一次行动、一场风波。赵赵的这件作品并不迷恋于造物,虽然《如何》具备一件视觉艺术品的所有特征。他的目的并不是展示这个物,制造一个已经死亡的视觉标本。它就像一块石头,艺术家已不再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关心如何制造一块精美的、观念的、当代化的石器上。艺术家更在意的是,当这个石头被扔进水中时,它所泛起的波纹与涟漪,以及引发的一系列具有连锁和牵制关系的余波。其中,连锁的部分是艺术家的设计和对现实遭遇的回应,而牵制的部分则是现实,难以被预测或是语言表达的现实,正在发生的,第一现场中的现实。
在这个时候,赵赵不再是观察者,也不是支起画架远观的描绘者,他在未来可能获得的画面之中,艺术家呈现对象的过程中的所有动作,都可能是画面的一部分。无论是流拍还是成交,对于赵赵而言都是未知的,而这个未知以及未知中包含的变化,都将是作品的可能性形态。换言之,艺术家不再是稳固的主体,而是艺术家既作为主体,又作为客体。他一直处于分裂的状态,一会是关注者,一会又是被关注者,而正是这些变化构成了《如何》发展的主要线索。
当赵赵将这件作品从展厅直接放至拍卖市场时,艺术家在现实之中没有了明确而又必备的身份。他在现实之中成了一个去除职业分工的个体,他也许是一个颠覆神权的毁坏者,也许是一场拍卖中的失败者,或者他是一个试图通过作品来测试现实的好事者。
赵赵所测试的是什么?他所感兴趣的是维持艺术交流和发生的艺术系统。艺术从来不只包含艺术品,赵赵所感兴趣的是艺术品之外的展览制度、市场制度、交流方式等。而这个系统恰恰是中国当代艺术近几年的一个重要话题,它甚至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的象征:全球拥有最多艺术机构的国度,以及无数令人咂舌的天价拍卖和奇异的市场秩序。或许,这样理解都有些不准确,我们身在其中,是它的一部分,我们也参与了它的发生。
这件作品最终没有成交。对于赵赵而言,他的目的并不在于完成一次精神和物质的资本兑换,而是通过作品对艺术制度的实体参与,获得艺术品的流通和现实转换的过程。或者,艺术家更感兴趣的是:当艺术创作不再有任何形式上的限制之后,如何使得事情的发生成为艺术。
《如何》的价值在于怎样让一个事情发生并变化,而并不是提供一件在博物馆中可以被仔细端详、把玩、回味的视觉消费品。当我们不再将研究和观察的视角对准这件作品的观念物化的视觉趣味时,当我们开始思考是什么使得这个不断发生变化的过程成为艺术时,这件作品的意义才能真正呈现。《如何》在制作--展示---拍卖----再展示----销售的过程中,呈现了一个生动的、一波三折的艺术现实。这个现实不是被艺术品的视觉所传达的,而是在现实中被我们所感知到的,就像我们感知一个事件、一次纠纷、一段情感。它是无需被转换为第二媒介的艺术,它不是二手的现实,它是现实本身,正在发生和可能失去的:一次特别的过程,一个不可预测的结果,以及一段属于赵赵和所有观看者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