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的画很“土”。一直以来,当“土”作为一个形容词讲时,是带有一种贬损的意味的。说一个人土, 无非是嘲笑其穿着不时髦光鲜,举止不洒脱得体,有别与大城市的“洋”。甚至,在更富敌意的语境中,一个人会被直接斥为“农民”,意思是这个人不光形容粗陋,在智性上也要低人一等,愚钝麻木。
土洋之分,可视为中国现代性进程的一个缩影。“土”有两层意思,一方面,指本土的自有的社会生活方式,包括政治、经济的结构与运作,以及文化、思想传统;另一方面,“土”还与中国广阔的农村地区以及占绝大比例的农村人口有关。实际上这两者是密切相关的,费孝通先生称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社会,因为中国文化正是从做为基层的乡土中生长起来。“洋”则通常指称着一切与西方有关的事物。20世纪以降,我们不断地在学习西方,一方面,这是一个被动接受的过程,因为一个封闭、自足的社会在暴力侵略之下无法心安理得地继续存在了;另一方面,这也是一个积极的过程,即所谓法西方而自强。中国文化所赖以生长的乡土社会在这个时候产生了流弊,因其传统礼教不能相容与西式法律,基于血脉、情份的人际关系不能相容与基于契约、“平等”的人际关系,自给自足的家族式生产方式不能相容于分工严明的西方经济体系。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土和洋就被对立起来了,这两个词各自带有了价值判断的色彩,洋代表着文明与先进,土则代表了贫弱与愚昧。
随着中国城市与农村的剧烈分化,土洋的高下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成了城市与乡村的高下。这种情形一直绵延至今。乡村成为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牺牲品。大量的青年人从乡村出走,去城市寻找机会,最终的目的不再是“衣锦还乡”,而是在城市中能有方寸之地立足。乡村再也不是一个“悠然见南山”的处所,它被贫穷、污染、文化上的落后重重遮蔽起来。
土与洋的对立、城市与乡村的对立体现在中国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在艺术中的情况也是如此。中国当代艺术的发端有一部分就在于试图以西方语言去表述中国经验。到了1980年后出生的艺术家也就是文章的同龄人这一代,我们会发现,艺术的语言越来越西化,题材也大多与城市经验有关。鲜有艺术家去关注乡村,而有关于乡村的题材也似乎越来越难以在美术中继续下去。
文章出生在鲁中地区的一个小村,他自小画画,眼中所见、笔下所绘皆是家乡的一草一木,可以说文章的绘画语言最初是在乡村风土之中习得的。象多数有志于艺术的年轻人一样,文章离开家乡四处求学,辗转了许多城市,最终在北京落脚。在这个过程中(大致从2001年起),他接触到当代艺术,见识到许多对他来说较为新颖的艺术语言。在面对这些陌生的外来语言时,文章陷入了一种焦虑——是否要去努力学习一种新的、已被当代艺术圈所认可的语言?他确实曾经尝试过几年,试图将这些新的语言要素融入自己的绘画,但最终发现这种实践使自己的绘画变得语焉不详,语言的形式感已经超出甚至抹煞了表达本身。用文章自己的话讲,那是一段“出轨”的时期。语言本是根植于经验之中的,二者关系如同血肉,不可能一分为二地去看待。文章开始有意识地回归自己的绘画方式,把时髦的技巧与观念抛诸脑后。也就是这个时候,乡村或者有关于乡村的主题,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文章的画面上。
为什么要画这些?我相信对于文章本人来说,有一部分源自无意识,是一种自然流露。乡村对于文章来说,是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点,身体发肤皆浸润于此,即使他要讲一个关于城市的故事,也必定要带着乡音去讲。更重要的,文章表达了自己对于“土”的态度,与其在艺术时尚之中随波逐流,他更愿意去靠近一种能够使自己“言之切切”的绘画,即便这种“土”在当今的艺术生态中显得保守和黯淡。
那么,如何去描绘乡村?在当下的文化语境中,关于乡村的叙述很容易沦为一种陈词滥调——乡村要么成为一个躲避城市喧嚣的去处、一种想象中的诗意空间;要么被等同于名信片式的风景;要么成为一种人文关怀的对象,它总是被迫与不幸的命运、怜悯、淳朴等等这样的词语联系在一起。总之,乡村总是被放在城市的对立面去理解,这是土与洋、城市与乡村二元对立的沉疴。而乡村在文章这里则是具体而又复杂得多,他无意歌唱田园风情,也并非想要对乡村的命运表达哀思。他常常画许多在表面上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乡村事物:一堆田间的红薯、码在泥土中的西瓜、卖桃的同乡、打扑克的家人和邻居⋯⋯当我们观看这些画的时候,会发现,虽然文章使用了相当写实的技法,但这些画毫无现实主义气息。文章让这些图像沉默了下来,使它们从文化想像的惯性中、从陈旧的形容词的拥挤中解脱出来。这些画显得平淡而又有一丝神秘。在这些绘画中,文章想要去肯定一种“土”,让“土”在备受冷落的境遇中重新获得其自身的诗性。
在一幅名为《无题(现代性)》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两位老人一前一后地驾一辆木质独轮车,车上坐者一个裸体女子,后面跟一位抱着水果的农妇。裸女的身下垫着一块衬布,有如绘画课上的人体一般,被静置在那里。在这幅作品中,文章略带嘲讽地表达了自己对现代性的理解,更为准确地说,是对绘画现代性的理解。关于现代性的议题一向是围绕着城市展开讨论的,乡村总是成为现代性话题中的他者。波德莱尔笔下的“过渡、短暂、偶然”之美只能在都市的熙攘之中去体验,同样的,在现代生活的其他层面,价值尺牍也皆以都市经验为准,乡村在这个体系当中只能是一种附属。画中裸女在文章这里暗指了绘画本身,他将绘画的命运安置在一架农用独轮车之上,在他看来,我们应该站到现代性的反面去理解现代性自身,而他想要做的,则是通过绘画将已经被现代性所遮蔽、遗忘的乡土重新召唤到我们面前。
坚守乡土,一方面缘于文章的情感与趣味,更为重要的,文章借助于“土”表达了自己对现代性的见解。在他看来,在现代生活的洪流之中,我们可以在“土”中找到一种应对姿态,一种恰切的批判性。